黃昏時，羊腸小道上有一雙腿分外惹眼，這雙腿虛浮地向前邁進，腳尖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，仿佛孤魂野怪在世間漫無目的地游走，但即便再失魂落魄，這雙腿的主人也是個實打實的活人，而且，他很清楚他即將前往何處。

他只是暫時忘了怎麽走路，不去想，不去在意如何走路。

鬼道士在前頭引路，步閑庭尾隨其後，相離兩人在更後面跟著，走了一路，一路無話，步閑庭眉頭深鎖，若說將他下半身比作沒頭蒼蠅，那麽他的上半身一定是一個接錯身子的蒼蠅頭，滿面惆悵同郁結。

相離小指勾著賀南尋的右袖扯了扯，沖賀南尋挑挑眉，一個密語塞過去：“眼下要怎麽辦才好？頭先覺得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實在聒噪……可現在這副死氣沈沈的樣子，還不如聒噪來的可愛。”

賀南尋側目看了相離一眼，傳音入密道：“窮奇一死，有些秘密勢必浮出水面，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。你不必太過憂心……依我之見，步閑庭沒有那樣脆弱。”

相離正目瞧向步閑庭背影，是了，得知真相，他幾乎即刻動身去找翁玄感。

至玉田坊。

賀南尋直提了步閑庭衣領帶他躥上高臺，到翁玄感眼前。

同步閑庭雙目相對，翁玄感登時如遭雷劈，白發白眉不安分地顫動起來，臉上湧現出震撼、驚訝、害怕……多種表情糅雜在一起。

仿佛珍藏多年的寶物被人徒然掀開遮掩的布簾，就這麽赤裸裸地曝露人前，而在眼前的恰恰是覬覦它的人，翁玄感的眼神中找不到任何正面情緒。

他心中想的是步閑庭不該見他，更不該出現在在這裏。

“你們為什麽要將他帶來？”翁玄感哀聲連連，擡起無力的雙眸看向相離，質問道：“我拜托兩位帶走他，帶他遠離莫城，卻不是帶他到我眼前。”

相離道：“翁君以為我是不守信用之人？我不帶走步閑庭是因為眼下沒有那個必要。窮奇已死，再沒人會為難玉田坊。”

“你說窮奇……死了？”翁玄感茫然地睜大了眼睛，在他的語氣中，相離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喜悅。

不信？

相離用篤定的語氣道：“翁君，我沒有騙你的必要。”

聞言，翁玄感整個人宛如一只洩氣的氣球扁了下去，養出迷榖花消滅窮奇是他茍存於世的唯一信念，窮奇死了，他養迷榖花還有何意義？

不，還有的……

翁玄感心中微動，彎作蝦背的脊骨重新獲得力量，握緊雙手，重新將脊背撐直。

迷榖花還有一個作用，為失憶之人找回記憶……

相離始終在觀察翁玄感面上表情，將他心中大起大落看了個遍，終於明白翁玄感並非不信，而是沮喪他的命沒能派上用場。

她抹了抹額間細汗，心中慶幸，得虧帶了步閑庭來，翁玄感過於頑固，哪怕窮奇死也不願放棄迷榖樹。

這時，步閑庭腳下微動，被賀南尋推了出去。

步閑庭想了一路的說辭，到翁玄感面前卻不知如何開口，最後他緩緩屈膝跪在地上：“……舅舅。”

翁玄感茫然地睜大了眼睛：“你叫我什麽？”

賀南尋正色道：“翁君不必懷疑，步閑庭確是你外甥無疑，你妹妹，便是那翁家之女於二十三年前嫁入步家，此後翁家為人所滅，那翁家之女忘了自己的出身來歷，所以……”

話未說盡，賀南尋以為，其中因緣，翁玄感自能體會。

翁玄感道：“你的意思是說步夫人，客琴，她是……她便是我找了十餘年的……妹妹？呵，原來我一早便找到了妹妹……”

只可惜未及相認，妹妹已香消玉殞。

翁玄感渾身氣血上湧，銀眸漸染作一片血紅。

“舅舅，娘不在了，還有！”

步閑庭伸手握住翁玄感那幾乎與樹枝同化的右手，不爭氣地抹了抹眼睛。

這時，賀南尋拍拍相離肩膀，相離回頭，讀懂賀南尋眼中示意：讓這舅甥單獨相處一會兒。

兩人從高臺上飄然而去，相離而後傳來一陣低泣聲，不過她並未回頭，男人大都不喜歡被女人瞧見自己無力軟弱的一面，尤其這個女人還是旁人。

相離兩人到玉田坊中就坐，說是坐，實際上身下空空如也，高低不平的三腿凳子相離敬謝不敏，浮著身子盤腿而坐。

司南用裂開的碗端出水道：“兩位要不要喝點水？”

相離皺眉看了一眼碗裏渾濁不清的水，這書生過得如此貧苦還用好酒為他人餞行……相離不動聲色地將一壺女兒紅塞在司南手裏：“忽然記起司南君頭先請我喝過酒，這壺酒算我回請你的！”

“多謝。”司南並不推脫，仰頭啜飲幾口，連聲誇：“好酒！好酒！”

相離杵著腦袋，手肘放在膝蓋上，整個人倒過來：“說來，翁君想找回的是自己的血脈至親，雖有些坎坷，但也算達到目的，卻不知司南君想找回的是什麽，出身來歷，亦或是血脈至親？”

“小生想找一個人。”

“哦！那便是同翁君一樣。”

“不一樣。”司南搖搖頭：“小生要找的這人同小生沒血緣關系。”

負手而立的賀南尋轉眸看了司南一眼。

司南沖賀南尋露出會心一笑，繼而道：“她是小生的心上人，忘了她正是千不該萬不該。”

相離猶疑道：“這個……不比親緣血脈，首先，你失憶了，你確定她真實存在？”

“翁君曾說過自身的感覺是不會騙人的，我感覺她是存在的，不知是莫城內還是莫城外，她一定是存在的。莫城中，有許多人同小生一樣，因為想找回失去的，所以才久留此地。”

賀南尋眺望遠處的高臺，冷聲道；“你有否想過，也許，你永遠都找不回這份記憶。”

司南道：“不管做不做得到，小生起碼做了，做了總比不做要好。”

相離邊在空中打圈邊道：“無論如何，這份胸懷很令人欽佩。”

“豈敢豈敢。”

這時，相離耳朵動了動。

步閑庭在高臺上喊：“兩位上仙，煩請過來一下。”

“怎麽了？”

白光一閃，相離“霍”地出現在步閑庭眼前，立即將他嚇得摔了一跤。

“我想求上仙為舅舅拔除迷榖樹。”

相離擡目看向翁玄感：“翁君終於想開了？”

“是……”翁玄感深吸一口氣，盯著步閑庭道：“我還不可以死。”

於是相離把賀南尋拉過來：“可以開始拔樹了。”

賀南尋道：“你來施法拔樹，我為翁君療傷。”

相離哎了一聲道：“南尋君你修為比我高……”

賀南尋瞧著相離，一字一頓：“若非如此，我絕不出手。”一臉翁玄感如何同他無關的表情。

“……”

相離咋舌，這是在鬧哪門子小性子？

“好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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